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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從來沒有看過那個男人哭過,甚至是在他母親的葬禮上也不曾人前掉淚。
或者應該說,他就是一個那樣過度溫良的人,鮮少動怒、總是親和待人。


年輕時當上了村長之後,家裡的大廳開始日日友朋滿座,有時嚴厲多半也是為了調解鄰里事,其餘的時間,只要能和三五好友喝點小酒、在長壽煙霧中悠哉半晌,就能讓他快樂些。
 
每回見他,總是看見微笑成彎月一樣的眼尾。
 
那天晚上也是這樣,應該是老伴早已入睡的時間,他還在隔壁屋下和女婿、孫子們消磨酒意,只是不見往日輕鬆又略帶點傻氣的笑臉,然而也無法從他的表情中猜測絲毫心意。
 
救護車回來了。
所有兒女都依照傳統或哭或喊,告訴老媽媽、到家了。
話說得有點生疏,或許是因為這句話一向是媽媽對小孩說的。
 
然而,他始終沒有出現。
 
所有的兒女都在突如其來的狀況中,顯得悲傷而慌忙,有人忙著表達平常吝於付出的孝心、有人忙著用自己的宗教信仰趁機感化他人、有人強裝陣靜地幫忙護理人員處理最後的手續、有人則躲在角落偷偷地拭去止不住的眼淚。
 
就在眾人暗自擔心他無法承受的時候,一個被人攙扶的身影在四合院的入口緩緩走來。
 
一時間,搬椅子的、從旁攙扶的、聲聲安慰的,都聚集到他的身邊。耳裡聽見的、盡是要他不要太傷心,而他始終茫然地保持沉默。
 
活到90歲了,能這樣擺脫病痛、在眾多兒孫守護下安詳地享終,也算得年順遂了。再想想,為什麼要傷心?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偷藏他的好酒、要他抽了煙就不准回房同床共眠、也不會再有人忌妒他多有紅顏知己、或和酒友夜遊不歸。
 
回頭看看房門外的長椅,一向不喜歡干涉外務的妻子,每日總是七、八點就獨自坐在那裡,安靜地聽著收音機,複誦著能讓她安心入睡的佛經,等到訪客一一離席,妻子也早已沉睡。
 
這一晚,房裡的擺設依舊,她習慣披上的外套、用來防止乾燥的乳液,都還在老位子上,半掩的簾子似乎還可以看見年輕時、在窗邊照著鏡子抹髮油的自己,怎麼一下子妻子就老去、甚至離開了?
 
就在眾人以為他平靜沉穩、而各自奔走的時候,他卻一個人、偷偷地將頭倚靠在緊握著柺杖的瘦弱雙手上,無聲地抽搐著肩膀,沒有人發現他的眼淚正用力地掉落。
 
直到他最信賴的二媳婦悄悄地走進,拍拍他的肩膀,他終於痛哭失聲。
 
被驚動的兒女們再度聚集過來連忙安慰。
「去看看她吧。」二媳婦輕聲地說,眾人卻連聲阻止,說是還沒有整理好。
然而他卻猛然起身,在二媳婦的攙扶下,堅定地一步步走向大廳,握著妻子冰冷的手,像個孩子一樣地不住哭泣。
 
「想哭就哭吧,畢竟是陪你建立這個家庭的老伴,可是多桑,你看、卡桑的臉,很安詳,像是在笑一樣。」二媳婦說。
 
而我、從來就沒有看過那個男人哭,如此無助。
 
這晚,他始終沒進入房間也未曾闔眼,再也不會有人那樣和他的生活緊繫相連。
 
 
2006年的11月底,我可愛的祖母走向她嚮往的西方極樂世界,享年九十。早已做好心裡準備的我們,並沒有太多悲傷,也只有在看到總是微笑的祖父哭泣時,我們才因為那份只有他們倆獨享的愛與幸福,感到不捨落淚。
那樣極深的思念,也只有祖父得知箇中感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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